隱沒福爾摩沙山林_江蕙、在阿里山山區失蹤的紐西蘭青年和他的父親
【本文轉貼自中國時報 2008.04.28】
文:劉克襄
2OO2年當你回到紐西蘭時,你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希望友人能把這封感謝函,
轉交給Hui Judy(江蕙)。你還想當面感謝她,感謝她的歌聲,一個清楚的台
灣印記,伴你渡過生命裡最悲痛的一段時光,給你繼續尋找孩子的力量。
從你的信裡,我第一次聽到江蕙的英文名字:Hui Judy。
那是1999年冬末春初之交,你,費爾.車諾夫斯基,在聽不懂台語和國語下,
飄泊於阿里山山區時,不斷地聽到了,各地都在播放著她的閩南語歌曲。 我對
照了那一年初,江蕙的歌唱表演。那時她正巧出版了「半醉半清醒」,這張紅
透大街小巷的唱片。你後來購買的就是這一張嗎?
我著實難以想像,你如何壓抑悲傷,反覆地聆聽著江蕙的歌曲。一邊繼續在這
個異國的偏遠森林,尋找你失蹤的孩子,魯本。你似乎從第一回聽到時,就獲
得了幽微的鼓舞力量,因而牢記著她了。
我們的第一次碰面,是在祝山。一個寒冬早上五點初頭的清晨。很多遊客搭乘
支線火車到來,瑟縮地端著熱食,擠在觀日台等待日出,你也在那兒悄然現身。
我還清楚記得,那時你披著一頭長髮,衣著簡單,蓄滿亂鬍,胸前掛著一個醒
目的告示牌。遠遠看去,彷彿散播福音的落魄傳道者。乍見時,我直覺,大概
只有狂熱的宣教士,或者摩門教徒,才會這麼一大早到來。 等走近你細瞧,才
赫然看見,那告示牌上,印著失蹤已經近一年,魯本的半身像。 你不斷地朝觀
光客群走去,不斷地微笑著,以簡單的中文問候,「你好!」然後,展示紙板
上的照片和英文,也有別人幫你寫的中文:
「你有沒有見過,這位紐西蘭金髮青年,他叫魯本。我是他的父親,從紐西蘭來……」
當我看到這個手寫的內容,想及去年十一月,魯本的失蹤,不禁別過頭去,很怕
你看到我的難過。 日出之前,一位走江湖賣膏藥的攤販,一如過去持著一款藥品
在兜售,但大概是受到你的感召吧,這回站在欄干前,向群眾大喊時,居然講出
這樣的內容:
「我手上拿的是來自玉山東峰的雪蓮,非常的珍貴。但今天我不想賣了。今天,
我要特別跟你們介紹,頭前的這位金頭髮的阿都老伙仔。咱們不要看他這樣子,
好像耶穌一樣,他是真心真意來咱阿里山,找伊後生。今日我不做生意了,你若
有能力,在深山裡,找到一個金頭髮的年輕人,一定是阿都仔E囡仔。你若找得
到,拜託你來找我,你不但會有獎金,我還會把我這些珍貴的藥材,全部送給你」
你雖然聽不懂台語,但看到這位江湖台客如此賣力的宣傳,勢必了然這個人是在
幫忙。或許,無濟於事,但你仍投以感激的眼神。
江蕙療傷的優美歌聲
我遇到你時,你在阿里山,大概已經滯留一個多月了,沿著古老的阿里山鐵道旅
行,從低海拔到高海拔的村鎮,一路上有許多當地人,都在熱情地幫忙你。相信
這時,你已經非常熟悉江蕙的歌曲。你在信上說,雖然你聽不懂她在唱什麼,但
那優美的旋律和淒清的唱腔,讓你有著療傷的心情,支持你繼續尋找孩子的勇氣。
魯本是在1998年11月中旬,隻身來台旅行的。據說他最早的旅行計畫是要到雪山,
但是後來改變行程,前往阿里山。他想以徒步旅行,橫越某一條山路。為何他會
選擇台灣的山岳旅行呢?原來,在紐西蘭時,他就是經常縱走山林,台灣多高山,
相信魯本對這塊地理情境類似家園的山水,在行前一定充滿嚮往吧。但12月4日,
你們發現,魯本走入森林之後,音訊杳然,並未按約定返國。我們發動了數千人,
查遍了阿里山山區,竟也找不到他的蹤影。根據當地人的見證,魯本最後登記下
榻的旅店,在沼平車站附近,隔天有人見證,他曾探詢前往眠月線的方向。很可
能,他想循此一荒廢的鐵道下切山谷,走訪偏遠的豐山村,也可能是更北的溪頭。
登山健行最忌諱,獨自進入陌生的荒野山區,但自然旅行,有時一個人的流浪和
放逐,更能體驗私我和自然的關係。這種辯證很兩難,危險的降臨跟心靈的發掘
往往只是一線之隔。不知二十五歲以前,魯本在紐西蘭是否也曾這樣和森林對話,
獲得生命的啟發。我們的教育裡,其實是很缺乏,也排斥探險的。 從他選擇一個
人,走進阿里山荒涼陌生的森林,這樣的勇氣和精神,想必是多年的習慣和養成。
歐美年輕的自助旅行者,進入台灣的高山,獨來獨往者還真不少。我很好奇,這樣
追尋自我的學習,父母和師長扮演著哪樣的角色?比如你,做為一個父親,又如何
從旁給予意見。
魯本在阿里山山區失蹤了
摒除自然教育這一環,從登山的經驗,魯本這趟最後的旅行,有兩個關鍵的因素,
頗值得日後年輕的山行者參考。從報紙的資料,我很驚訝,魯本使用的竟是一本十
幾年前出版的英文旅遊書,而非精密的登山路線圖。這種通俗的指南,登山地圖往
往相當簡略,路徑亦畫得模糊。熟悉此山區的人也深知,縱使擁有本地最翔實的地
圖,山區的路線恐怕還有待實際的驗證。若無嫻熟山路的帶隊者,很容易就迷途。
但魯本不知,信賴地按圖索驥。可能因而在山裡迷失,最後出了意外。後來,你也
對一些旅遊指南的誤導氣憤不已,直指道,「這本書害了我的兒子,這是一本壞書!」
再者,魯本既然來到阿里山,應該多探問一些訊息的。若遇到一個本地有經驗的登
山人,想必都會勸阻他單獨前往。 我在祝山遇見你時,正埋首撰寫旅遊指南。對這
條鐵道支線還算熟悉。沿著它,在即將完成的登山地圖裡,我小心翼翼地沿著鐵道
旁,畫出四條向左下切的山徑,過去的地圖只有兩條。
第一條是通往鄒族來吉村落的縱走,要翻過惡靈之魂集聚的小塔山。第二條經過石夢
谷到豐山,名字好聽,一般人卻不敢獨行。第三條早年救國團縱走的傳統路線,中途
有千人集聚的大石洞,原始而崎嶇難行。還有第四條,叫溪阿縱走,以前成千上萬像
我這年級的人,都曾走過。賀伯颱風之後,山路就崩壞了。 這四條路,如今以我的登
山認知,無疑是台灣中海拔山區最為兇險的地方。除了地圖畫得謹慎,我絲毫不敢掉
以輕心,還加註了詳細的文字說明。只是,旅遊指南不會呈現作者的心情。魯本可能
不知,台灣的旅遊指南很少翻新,更何況是地圖的資訊。他從地圖找到的山徑,從半
甲子前迄今,就不曾再變更了。
就不知魯本走的是哪條路了?
在台期間,你還主動配合警方,到阿里山每一角落探尋,雖然語言不通,但還是挨家
挨戶,向沿路的人比手畫腳,甚至親自上電視,向我的同胞求援。 後來,我又在奮起
湖老街遇見你。你的穿著和打扮仍是老樣子,遠遠地便清楚認出。其實,那時整個阿
里山鄉的人都認識你,也對你充滿敬意。
這條老街就有賣江蕙的唱片,你是在這兒買的嗎?也不知那時,你是否聽懂了江蕙的
歌詞了,「啊/心塊半醉半清醒/自己最明瞭」。或許,你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首情歌呢!
但你提到,這首歌雖然不知道歌詞意境,卻被那憂傷的旋律感動,那是跨國界和跨文
化的,語言不再重要。那旋律讓你的靈魂震懾,在旅程中不僅撫慰你的傷痛,也讓你
透過歌聲,感受到台灣人的溫暖。
台灣是個傷心地
按理台灣是個傷心地,你應該不會再回來的。但相隔一年,你再度出現阿里山。原來,
紐西蘭的台僑們透過報紙,了解你在這兒的情形,感動之餘,再集資五千美元,讓生活
貧簡的你,還有餘裕,再度回來尋找兒子。這回你長時以豐山為家,彷彿自己也是地震
的受難者,協助921大地震組合屋的重建,也跟當地村民結下深厚的友誼。同時,你還
走訪隔鄰的來吉,跟鄒族人研議,如何和毛利人文化交流。你還拍攝了紀錄片,留下阿
里山的美麗山水。一邊拍,一邊繼續跟失蹤的孩子對話,敘述一個魯本很想抵達的地方。
或許是這些行徑吧,在語言不通下,你會喜愛江蕙的歌曲,我便有逐漸理解的線索。
我在豐山旅行時,好幾位友人都提到,他們還帶你深入石夢谷,探尋一副無名的屍骨。
儘管你也是登山好手,在這趟山路之行裡,還是摔了好幾次。相信這樣的深入,你更能
了解自己的孩子,走進阿里山森林時遇到的狀況。
你從未怨天尤人,責怪台灣的不是。你們的家庭教養和文化,讓你選擇了感恩和沈默。
我想魯本在這樣的環境長大,勢必也跟你一樣,擁有對異國文化和山水的熱愛。要不,
就不會跑到台灣的偏遠山區。而你們又積極地鼓舞孩子,向遠方出發。
當你要返鄉時,接受了報紙的訪問,我更明確地獲得了答案。當白目的記者問你,「請
問這回來台尋找兒子,有何感想?」你誠摰地說,「我很欣慰,自己的孩子的最後,是
在台灣的山區結束。」 這句話是我聽過最動容的回答。當我們的年輕人,愈來愈不想往
自己的鄉野旅行,整天夢想著遠飛歐美時,我原本好想問魯本,到底是什麼樣的驅力,
讓他不辭千里,來到一個比你們家園還小的島嶼,更願意冒險深入阿里山。如今我深
信,你已經幫魯本回答了。
對了,我突然想告訴你,你回來隔年,江蕙又出版了「風吹的願望」。以前她的歌詞和
曲風都以悲苦的戀情為主,這張專輯曲風輕快,還是她較少選唱的領域,或許你應該聽
聽,同時知道歌詞的內容。 我總覺得,那好像在描述你和魯本的感情。比如:
伴到你飛過一山又一山
牽到你飛過一嶺又一嶺
有一天你會看遍
這個花花世界
甘是你放底心內的願望
2002年當你回到紐西蘭時,你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希望友人能把這封感謝函,轉交給
Hui Judy。你還想當面感謝她,感謝她的歌聲,一個清楚的台灣印記,伴你渡過生命
裡最悲痛的一段時光,給你繼續尋找孩子的力量。 我不知道,後來江蕙是否有收到這
封信。收到那封信時,是否也知道,這個異國青年失蹤於台灣山區的深層意義。
那段時間,我在阿里山的旅行,想到你們父子跟台灣的情緣,暗自決心把感觸寫下。
時隔多年,或許江蕙小姐也該知道這段往事吧!
5 意見:
To小龜娘
唉唷~~好文大家讀嘛
很棒的文章呢.....
祝您爽翻天嘍XD
害我在要去普吉島爽的早晨,留下兩行淚...囧
害我在北京人環伺的辦公室裡流下一行清涕...
to瘦子美女
居然是....清涕@@
涕腺比淚腺還難控制
他總是在我雙目盈淚塑造楚楚可憐形象時
搶先一步破壞氣氛又毫無預警地瞬間流下
殺我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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