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21日 星期二

納豆.臭豆腐

納豆.臭豆腐



轉載於中時人間副刊(20060221) 作者:雷驤



異文化間的彼此觀看,結論作成局部、片面是可能的;

文化本位的對照,而發生偏頗的批評也不能免,這些都在

閱讀中可以消化得了的,但曲筆用多了,讓人覺得批評者

的虛情假意──或者欺人過甚呢。從青木由香的書在市場

上受到矚目與喜愛來看,台灣人的哈日正如這本書推薦人

序裡說的「發現鏡中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相信很少台灣

人能夠不莞爾一笑」,我擔心那笑,並非「一笑置之」的

包容諒解。



女兒在門廳的置物櫃上隨手撂下一本新書,我取來坐下

翻閱了。一位做書籍設計的朋友瞧了一眼這本書的封面,

也頗為之吸引。向書皮上大大的手寫體:「奇怪ねㄋㄟˋ」

旁邊的一行字是副題:「一個日本女生眼中的台灣」。



我抱著異樣的心情展讀起來──每逢近年來像「畫刊」

那樣編排法的書籍時,因為頁面上的各種符號跳躍進行,

眼睛總以惴惴的態度面對,唯恐遺漏了什麼。果然,腦子

裡的迴響擴大起來,但事實是:作者讀的一回事;想到的

常是另一回事,或者說:由而連想到不少事。



據說作者「青柚香」女士(為了把自己姓名的「青木由

香」變成中式,一度拼寫成這麼樣的三個字,她小時候母

親常對她告誡:「挑選衣服的時候不要跟人家一樣,除非

這件是妳喜歡的!」



這在「求一致」的日本社會習慣下,她的母親的確不是

一般的母親。住在日本的朋友以兩件小事說明日本人「求

同」的習性:前一天在百貨公司文具部選購了一只漂亮的

鉛筆盒,孩子歡天喜地,但第二天從學校回來卻要求將它

退回了,原因是「跟班上同學所用的都不一樣」。其二,

朋友說,日本行道規則是靠左,如果前面有一輛車靠右行

駛,那麼後面跟隨的車都會一律靠右。為什麼?我問。後

面的車大約想:必定前方發生了特殊狀況,前車因指示而

靠另外一邊。相同的思維使一輛輛接連開過對向車道去。

你怎知道?我問,朋友說:帶頭靠右行駛的第一輛車就是

我自己啊!一晃神間,依台灣靠右行車的規則呀。



這麼樣的慣性,日本人有時候盲從也不可免。



聽了這樣事情的丫教授卻說:有一回在日本旅行,十字

街頭見雙方都是紅燈,且久久不變,疑是號誌燈壞了,便

逕自走過淨空的馬路去。分眼瞧,路口民眾仍然站立在斑

馬線的那一頭,並沒有一個人跟著過來呢。丫旋即反省似

的看了看自己說:大約我的長髮和這一身裝扮,看起來不

能信任吧。



與「求一致」的日本相異的,是自小便被鼓勵「卓越」

的台灣人。這種概念的砥礪,在台灣常被略去過程、似是

而非的加以理解,到頭來,從人眾中出類拔萃固不容易做

到,卻養成一群難以合作、各懷異心的怪人。



台灣中學生髮禁尚未鬆動的時代,規定往禁長、禁鬈的

方面作限制。一個北一女生把頭髮幾乎理光,這樣逆反的

對抗。她的父親每早送她上學的時候感到難堪,女兒說:

喂!理短頭髮的是我,怎麼會輪到你難堪呢?



台灣的父母親表面上固然要子女循規蹈矩,骨子裡卻冀

望他們與眾不同吧。



「在日本,我幾乎不去KTV」青木的書上有一節這麼說:

「如果和台灣人一起去KTV的話,我倒是欣然同行。因為

實在很有意思。」(要注意她的用語,接下來全是貶意)

「從頭到尾是個無法管治的地帶,極端失禮也無所謂,真

的很令人興奮。」指的是不按時抵達、搶唱、重複唱他人

點過的歌、喝走味的啤酒;台上唱歌台下人嬉戲等等。



她所言是否台式KTV普遍的情況我不確知,因為我也絕

少去。倒是在日本接受招待的時候,領略過她所稱的「日

本式」:一切行禮如儀,「即使其他人唱得很爛,也要一

邊打拍子,假裝聽得很開心。」由於自己不會唱歌(日本

人大約不能置信)又是主客,不得已隨了主便進入KTV,

只有打瞌睡。日本友人每唱完一曲,歸座時必將我搖醒,

連連致意「對不起」─旁邊的人都預先準備好讚美恭維的

假話,連珠砲似的發出。相對於我的失禮,唱歌的人只有

致歉不已。一個晚上在KTV睡睡醒醒,總算最後主人覺醒

了,說:雷君好可憐喲!



這種將聲音經過電子美化的把戲,一向不為我所喜。無

論原音如何,總能弄成像空谷中歌唱的歌王或后一樣,由

大型樂隊伴奏,讓人滿足虛幻。另一種類似的行徑是婚紗

攝影,「新人擺的姿勢也很專業」,「雖是一般人,看起

來卻像是藝人」(青木語)。關鍵的是化妝術,完全將新

娘的一張臉部當成畫紙似的,專業化妝師依一己之見,將

之彩繪成「理想中的立體」,至於原模是誰,與KTV美聲

前的原音一樣,不消說,是難以辨識的。



青木說:剛來台灣的時候,覺得「台灣人的五官很怪,

有點ㄙㄨㄥˊ」,但最近回日本,見大家的髮型、化妝、

穿著都一樣,「真的是整齊劃一」,嘆曰:「日本人完了」



在日本住了長久,專攻史學的朋友,老早就提示過我:

「在電車上發現比較美的女子,那一定不是日本人!」理

由是:日本女人按一定的方式、審美與程序打扮,結果弄

到每個女人看起來都一樣,毫無自然與個別可言。要命的

是「化妝」、「流行」等一切是由男人空想出來,登寫在

雜誌上,「而每個日本女人顯然都暗地裡認真的接受其指

導」。



從日本旅行回到闊別一陣子的台灣,一踏上街頭,就興

起「原來美女都在台北」的感想。當然這是與行旅地的風

物對照而來,譬如從俄羅斯歸鄉,就覺得「台灣女子為什

麼個個短手短腳唷!」一陣子以後,這些「比較觀」自然

會歸零。



讀著這冊「奇怪ね?」的時候,有些對台灣人的批評不

免流於片面或偏見,但我也絕無責怪或不快的意思,因為

對異域人的文化感受自不能求全。比如書上說台灣人「收

集了那麼多套子」,電話、面紙、洗衣機、電視、電鍋、

冰箱等等,一律加上套子──大約除了前面兩項,都是臆

測的吧。在一旁的妻反駁道:「舉凡在店裡看到多此一舉

的商品,多半係日本人發明製造的!」(早期鋼琴必罩有

黑紅雙色表裡的套子,中間分左右敞開,宛如劇院舞台的

大幕。)舉例來說,岳母生前誠然喜歡在家電品上加護套

─如在冰箱上敷一塊墊布,以示其惜物,但不妨害用途與

功能,絕非如書中所言「台灣人為了要把髒掉或老舊的東

西遮住而使用套子」,推論說「這是台灣人的思考」─用

套子遮住髒、舊的事物,使看不見。正相反,台灣人思慮

的是如何使事物常新。有一現象可以說明:出廠新品慣常

加護一層透明塑膠套封固,而台灣人在家啟用後往往並不

去除,儘管那是多麼醜陋與不舒適──床墊或沙發裡,永

遠有一層嘩啦嘩啦響的東西隔著。這一層包裝塑膠紙,直

到用壞毀棄時,仍見它們牢牢保護著產品。



這一種思維,在台灣確實是很普遍的,但實在不明其來源!



書裡有一節是「和台灣人的約定」。「台灣人的邀約,

大部份都很『突然』」,以至於「在台灣生活的前景是黑

暗的,因為我的行程全被台灣弄亂了。」她舉例說畫展的

邀請,答應的人一個也沒來,等到臨時打電話,就來了一

大掛,於是她的結論:「台灣人沒有惡意,只是沒有記憶

力。這是我第一次親身體驗,為什麼台灣人無法做三天後

的約定」。



本來人與人的間距,因「文明」而只有加大,邀約、造

訪之類,務必早先聯絡,即獲同意,也須隨著日子靠近而

一再提醒、確認,方能成行。隨興所至的行為,被對方視

為打擾無疑。隱地先生回溯早年「大家想去誰家就到誰家

這叫串門子」,吃飯時候也歡迎不速之客。這種過日子方

式爾今已不流行,但在這位日女眼中,大概還有不少孓遺

所以稱「台灣人的邀約常常有點兒強迫性」。



我在日本作拜訪的經驗:提前七天左右,通過譯員向對

方約定時間,電話那頭的回應是十日內絕無暇接受訪問。

不管你來自何方,以及代表哪家新聞社,一概「十日後再

聯絡。」彷彿對方要利用這十天作一番私底下的信用調查

或者至少測驗要約人是否有長遠、周細的事前計劃。



有一件事情是確切的,那就是對台灣電視播出的批評了

「在日本,即使有收視率的競爭,但每一台的颱風幾乎都

是『白』的,不會去煽動民眾產生過度的恐懼。」─那是

有一回台灣電視預告颱風消息的時候,出現一個火紅的球

狀,海面與島形之間往復跑來跑去,青木看了頗為吃驚。



不論哪個國家,播報氣象無不當作資訊處理,清楚客觀

報出即可。台灣的電視新聞人員似乎難以做到,外人看本

地電視新聞播報員「興奮的表情」雖被提到一點,但還未

說到像小學作文般的新聞稿,配合的畫面剪成故事進行的

樣子,有時候還加上激情的管弦樂。



「台灣的電視畫面比日本華麗」,青木說明:「日本新

聞的字幕大概只有一個地方,台灣的新聞畫面則是跑馬字

幕上下左右不斷播放,並且使用各種不同的顏色」。親睹

過的人都會感覺本地電視畫面的混亂,令人不知所從。青

木卻用「華麗」兩字,顯然是反義。



這就說到「一個日本女生眼中的台灣」作者基本的一貫

的表意方法,即:反義──用一種曲折、迂迴的方法說出

她的批評和偏見。比如:「我周遭的幾位日本人以為日本

人的臉比較細緻,台灣人的臉比較有趣。」用「有趣」來

形容五官結構,意含譏諷而表面又不想得罪。又如,「台

灣人不緊張……台灣人,沒有什麼害怕的東西。他們一生

可能都不知道,什麼是緊張到喉嚨發乾,心臟砰砰跳個不

停,腦海裡一片空白、雙手顫抖、滿臉通紅、毫不畏懼就

這麼結束了一生吧!」末尾又加上一句:「真是令人羨慕!」



異文化間的彼此觀看,結論作成局部、片面是可能的;

文化本位的對照,而發生偏頗的批評也不能免,這些都在

閱讀中可以消化得了的,但曲筆用多了,讓人覺得批評者

的虛情假意──或者欺人過甚呢。從本書在市場上受到矚

目與喜愛來看,台灣人的哈日正如這本書推薦人序裡說的

「發現鏡中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相信很少台灣人能夠不

莞爾一笑」,我擔心那笑,並非「一笑置之」的包容諒解



你到過有些以掌櫃的兇惡聞名的食店嗎?食物也有幾樣

道地的,但特點在於待客之道,一反謙和熱情的慣理,在

態度上糟蹋顧客,言詞唐突離奇。說也奇怪,台灣的食客

們就愛這調調兒,一面挨著罵傻笑,一面將食店的聲名盛

讚開來。「倘使長久生活於一地方,接觸著這地方的人民

尤其是接觸,感覺得了那精神,」魯迅推介內山完造「一

個日本人的中國觀」的序文裡說:「著者是二十年以上,

生活於中國,到各處去旅行,接觸了各階層的人們的,所

以來寫這樣的漫文,我以為實在是適當的人物。」這本書

是1935年出版的。 這兒我並不以為在台灣住了三、四年

便不能寫書為文,青木女士自然可以發表她對台灣人的意

見,毫無疑義。



魯迅對內山的日本人觀點,這麼說:「他所舉種種,在

未曾揭出之前,我們自己是不覺得的。所以有趣。但倘以

此自足,卻有害。」 青木的漫談要台灣人「以此自足」,

大約不能夠,只要不站在那裡一邊受罵一邊傻笑歡迎,我

就以為萬幸了。















2 意見:

hanayaka 提到...
 

轉載這篇
只是覺得有人用別的觀點看這本書頗有趣
認不認同又是ㄧ回事嘍~

hsiuling1012 提到...
 

不知為何看了心中有些沉重感;
但願是因為雷先生舉的都是負面例子吧。